春节番外《芳踪》_北京梦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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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番外《芳踪》

  赵维宗没想过自己还会再次回到吉首,那座湘西边陲的小城,他更没想到,这趟回来,在春节的假期里,会是为了奔丧。

  孟春水的母亲去世了。

  并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孟春水在母亲断气之后才接到通知电话,当时是一月底,半夜一点出头,两人正在床上,刚刚完事。赵维宗双手搂着孟春水的脖子马上就要睡着,孟春水睁着眼睛,捋着他的发丝,在默默地抽一支烟。

  最近实验进展极慢,他比较郁闷。

  电话那头是十几年未曾谋面的妹妹。

  孟春水甚至是最近几年才得知她的具体信息,刘倩,95年出生,在汕头一家电子零件厂当女工。他看到了她的身份证,原因是近几年他会定期往老家打钱,尽一点赡养义务,而母亲连银行卡都没有,钱就只能转到妹妹的账户里。

  这些年来,母亲还是住在丹青乡,不肯出去,一直是半疯半傻的样子,刘倩给钱,放在沾点远亲的邻居家寄养。那天她走丢了跑到隔壁镇子,天黑了栽倒在干涸的水渠里面,摔了一脸血,被附近的居民发现时身子已经发僵,送到县医院,没救回来。

  手机开了免提,孟春水的烟不知何时灭掉了,赵维宗也支起身子靠在床头,没了睡意。

  刘倩倒没哭,事实上她没有太多情绪,在电话里说:“手术费交完,你以前给的那些还有剩的,我拿去办白事了。”

  孟春水道:“不够再和我说。”

  刘倩又道:“她没剩什么东西,老家屋子早就塌了,还有几亩地,你也不要吧。”

  孟春水道:“嗯。”

  刘倩叹了口气,又或者是舒了一口,问:“你回来看看吗?”

  孟春水没有犹豫,“好,等我放假。”

  电话挂断之后,他把方才半支烟重新点上,安静地一口口抽完。赵维宗就在他旁边,看着那小小的一颗猩红,“火车高铁肯定卖光了已经,我把机票定上。”他划开手机说。

  孟春水点头,把烟头按进床头的烟灰缸,“实验室还缺几个数据,最晚2月1号放。”

  “我也是,不到最后一天这老板就是绝不放人。”赵维宗眯着眼睛,几个软件来回切,迅速地浏览对比,从北京到张家界机场,可选余地其实不多。

  “就是不能陪爸爸还有初胎他们过年了。”孟春水滑下床头,陷在枕头里。牺如 75zworg.com 牺如

  “没事儿,回来又不是不能一块吃饭,我是想问……”赵维宗忽然抬起眼来,眼睫下的阴影都被手机屏照白。

  “嗯?”孟春水若无其事。

  “你难受吗?”

  “还行,”孟春水显得有些惊讶,“又不熟,不难受。”

  前两年,得知父亲死在监狱里的时候,赵维宗也在他身边,他也是这个模样。

  然而,当赵维宗预定好机票也滑回被窝,孟春水又突然靠过去抱人了,也不说话,只是把呼吸埋在赵维宗颈侧,手臂穿过腋下,在肩胛箍紧。

  有时候难受与否是件没法界定的事,你似乎也没必要非去给它下个定义。

  赵维宗用力地回抱住他。

  之后一周多的时间如同温开水一般平淡地过去。孟春水还真是心无旁骛,带着学生们做完最后一组实验,赵维宗策划的宋锦展览也在1月最后一天圆满收尾,他成功拿到了年终奖。

  2月2日,年三十前的倒数第二天,下午三点,两人登上南下的飞机。

  到达张家界时,天已经黑了,空气湿漉漉的,飘在其中的不知是雪还是雨。提前包了辆越野车,在机场提到车子,两小时换一次轮流着开,他们从高速下到国道,又从国道驶入乡镇间总是在翻修的水泥窄路,十万大山滚滚涌过。该说是回乡吗?反正他们一刻也离不开导航。

  这种匆忙、潮湿、泥泞,如此真实又浓稠,冷风嗅起来像一块淋湿的土壤,带来的感觉却并非不适,只是让赵维宗想起许多年以前,他的十七岁,跟着身边这人折腾了几十个小时,人生第一次来这片地界,身上揣着的钱包里装着全部家当,心里抱着的是类似于私奔的、惴惴的念头。

  然后他知道了很多和孟春水有关却从未被提及的事情,然后他听见孟春水问,我的人生好像充满错误,能不能请你永远也别离开我?

  当时那人的模样还刻在脑子里呢,在田埂上插着口袋,看着乳白色的太阳,嘴角有一点寡淡的笑,却又无比真诚。

  赵维宗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孟春水是否还会站上那条田埂,再仰起头。

  他只知道自己单是回忆一下就能不争气地发热了,脸和眼眶都是。

  视线里出现最后一个只有三条通道的收费站,终于抵达吉首县城外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半,雨夹雪还在下,打开车窗,除去收费员嘴里蹦出的几个字之外,四周还是静谧无垠。

  孟春水把零钱递了出去,等着人接的那几秒,他竟转过脸,软软地去亲赵维宗的嘴角。汜减zcWRg汜

  赵维宗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却见车窗在孟春水身后徐徐升起,夜是一头隔离在外的巨兽,收费站刺目的白光被窗膜滤成青灰色,那双本该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握上他的肩膀,搂上了他。

  赵维宗张开嘴巴。

  安全带要把他勒回椅背,他却要把自己按到孟春水身上。芈何芈

  这么长的一条路,身后的几公里,又或是几十公里,只有他们这一辆车,拦路的杆子抬起来了,他们却依旧卡在这儿,对车外一切毫无解释欲地,认真接一个吻。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把它接足了,接满了,才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怎么了?”赵维宗意犹未尽地摸摸下唇的湿润。

  “就是突然想亲你。”孟春水专心望着空无一人的前路。

  赵维宗静静地笑,凌晨的吉首城也是静的,好比铺了一层沉默的塑料布。找了间小旅馆,和衣睡到天光大亮,雨雪停了,云还留在天上,孟春水领着赵维宗去吃粗粉,那家铺子竟还开着,柴火腊肉、萝卜丁、剁碎的泡椒,红彤彤一碗重油重辣。

  跟着湖南人待了这么多年,连湘菜烹饪水平都练得差不多了,赵维宗却还是被这小小一碗米粉辣得嘴肿,说不出话狂灌凉水,抽掉五六张面巾纸,一如他的十七岁。

  随后他们钻回车来,继续往大山深处去。

  刘倩就在丹青镇口的菜场等着他们,她在电话里说自己黄头发马尾辫穿了一身的黑,靴子到膝盖。远远地,赵维宗就开始减速留意,看到这么一个女孩靠在卤味店的门框上正和人聊天,他就拉上手刹。孟春水解开安全带,跳下车子。牺如 75zworg.com 牺如

  “走吧。”赵维宗听见他说。

  刘倩的模样,该怎么说,看到她的第一眼,那个五岁就会咒人去死的阴森森的小姑娘不见了,她变得如此普通,而那个刚刚过世的女人却瞬间在赵维宗满脑子的模糊中析出了极为鲜明的印象,包括她往孟春水背包里塞上大把风油精时脸上憔悴的笑——她的女儿和她长得太像了,而时间与可怕的血缘相比,似乎不是那么难以跨越的东西。刘倩的注意力则全部放在孟春水身上,她盯着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孔,看了两秒,点点头,揣着口袋拘谨地坐在后座一角。

  孟春水就只是把窗户摇下一半,靠在副驾驶的软垫上抽烟,是今天,也是二月的头一支。

  那种细杆的荷花,赵维宗也抽过,总觉得有股甘草味。

  镇里都是窄路,动不动还有三轮和老牛挡路,越野车这么大个根本开不快,导航也差不多失灵,小雨时断时续。刘倩偶尔提醒两句左拐右拐或是一直往前,赵维宗就“嗯”“好”“是这么走吗”地应上两声,除此之外,一路上他们都不说话。

  那间曾经爆发巨大争吵的老屋在镇子最偏僻的那一隅,确实已经坍塌,边上的菜地也杂草横生,没人管。以前那个生产风油精的日化厂变成了本镇的农副产品销售基地,赵维宗瞧见门口黄铜色的牌子边上拴着几头待宰的花猪。

  猪后面就是那栋贴了白瓷砖的平顶小楼,小楼后面,是座绿蒙蒙的陡山,不少人家嫌城里的公墓又贵又挤,都把过世的亲人葬在上面。

  “纸钱我买好了,存在那个基地里,就是要找支书开门。”刘倩头一个下车。

  “我们也有,那些先别去拿了,”孟春水捏了捏赵维宗搭在制动杆上的手腕,扯开自己的安全带,他走到后备箱边上看着刘倩,“你带我们上去吧。”

  刘倩哦了一声,低下头,站到他身边,从后备箱里拎了两只塞着冥钞的黑塑料袋出来。

  “就是嘛,是说要一起上去。”她兀自抬步,往山道跟前走去。

  孟春水和赵维宗把剩下的贡品分别拎上,跟在她身后。竹林被绵绵细雨冲得油绿,细细的松柏和香樟是苍青色,脚下的石板台阶渐渐消失,变成混着砂石的红土,雨水把地面泡得松软,踩上去,有细小的“啪叽”声。

  向上攀爬的过程是漫长的,林间地质稳定的空地本就不多,越靠下的位置越抢手,或是被人开辟成菜畦,后死的人只能越葬越高。赵维宗路过许多坟冢,荒废的不少,墓碑歪斜的那些还算过得去,有些连碑都没有。

  在文物行做久了,赵维宗心里颇有些老派规矩,默念着多有打扰非礼勿视,他看向身前的兄妹两个,可以说是兄妹吗?他试着回想自己与赵初胎,试着贴合出一些相似点。

  但又很快转了念头——何必呢?孟春水本人似乎完全没有这些考虑,什么兄妹,什么和解与否。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赵维宗也差不多猜得出来。

  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件事而已。

  于是之后的过程也是一步一步地来,当攀登停止,肩袖也沾湿了浅浅一层。赵维宗把县城里买的几只劣质火机都拿了出来,只能点着一个。酒和水果摆了一圈,黄纸一堆一堆地烧,孟春水蹲在新坟前无言,望着石碑上的那张圆形相片。

  不知是什么时候照的,是最近吗?总之比印象中又老了许多。

  穿的衣裳倒是整齐,脸上也有笑了,看不出疯癫的那种。

  现在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以儿子的身份。但是不能,不是不想,是没办法,母亲这个概念向来是错位的,因此难以凭空捏造出一个,突然开始真心实意地冲着它说话。

  孟春水抬起手来,用拇指擦去那张脸上残留的雨水。汜减汜

  赵维宗则丢下翻纸钱的树枝,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用手背抹去孟春水脸上的湿润,它们沾在颧骨上、鼻梁上,睫毛和刘海也湿了一点。芈何芈

  “这几天一直下雨,请了送丧班子过来唱曲,守了三天灵,就是火点不起。今天终于烧够了。”最后一个纸人烧成了灰,刘倩站起来。

  “是啊,她在那边也不发愁了,”赵维宗见孟春水还在发呆,就干巴巴接了话,“明天就三十儿了,老天爷也开了开眼。”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初三就回去打工。”刘倩捋了捋马尾。

  “这么早啊。”

  “你们在哪里过年?”

  “长沙。”孟春水终于出了声。

  之后又是沉默的一路,他们在镇口简单地道别,午饭点已经过了,刘倩跑去车站等大巴,孟春水打着那辆牧马人,说带赵维宗回县城吃土菜馆子。

  导航显示,回去的路可以沿着水走,单行道靠在岸边蜿蜒。那条细水不算湍急更谈不上浩大,却被当地人称作江,还叫了个澎湃名字,万溶江。

  它在灰扑扑的城镇旁碧绿地流。

  车太旧了,空调反味了两天,现在还是十分严重,拐过第二个弯,他们停下车透气。方才走过的路刚好是个马蹄的形状,站在此处往对岸远望,可以隐约看到山底一片青灰,那就是他们离开的小镇,再越过第二层山,就是毗邻的凤凰县了。牺如 75zw.com 牺如

  “来吗?”赵维宗抽出一支荷花。

  孟春水摇摇头,看着他笑。

  赵维宗抿了抿嘴,把烟塞回烟盒,从窗户丢回后座,歪头靠上孟春水的肩膀,一块倚在车门上。两件夹克衫擦出哗哗的响动,发丝扬起,他们吹着风。汜减ZCwx.org汜

  “我记得小学有一篇散文,可能是本地的课本,就写这条江,”孟春水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好多排比句拟人句啊,老师让我们仿写这些漂亮修辞,我记得好清楚。课文最后就说,这条江有一万里长,沿着它爬山,过桥,走到尽头,就是天涯海角。”

  赵维宗眨眼,“行啊,那就跑三亚去了?”

  孟春水又笑了,“我当时很认真地在想,这是不是夸张句?如果不是,我能走过去找找看吗?”

  这是他当时真实的想法,也是他简单而贫瘠的日复一日里,唯一考虑的事情。天涯海角?多浪漫的词,五六岁的他不懂浪漫,事实上孟春水只是想逃离,很好想通的一件事,殴打,辱骂,又哭又笑的母亲像鬼,他都不想要了。

  可是后来,连这样的母亲都抛下他离开,他也终于能走了,被带走,被至亲中的另一方,绕出了一万里的万溶江,事情又好到哪去了吗?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天无涯海无角。

  所以当他辛苦地长成少年,带着赵维宗第一次回来,见到失踪的母亲也见到失踪的真相,他觉得青山血淋淋,河源冒黑水,心里是空的。

  但现在似乎又有些不同。

  三十六岁的孟春水凝望这条曾经困住他的江。

  青碧的颜色,在他眼中是近似于泥土的灰,却又透亮,让人觉得安静。

  十七岁的愤怒的确是没有了,包括茫然,包括厌烦,也包括那种想要甩脱一切的心情——那些让你缓缓地疼成剧痛却似乎消耗一生也无法解决的事,竟然消散殆尽,他心平气和地回到这里,送了那个带他来到人世的人最后一程。送完了,去留都是看他自己,就像眼前河道里的江水无论冬春,永远不是相同的一股,你甚至不消拼了命地追着源头,看它一眼。

  车里飘来人声,广播里说长沙大雪,湘江部分河段有结冻现象。

  赵维宗还在问:“你当时真去走了吗?”

  “当然走了。大概几公里吧,还没到隔壁村子,就被老师抓回去了。”

  “嘿,有点像找桃花源,你小时候就有哲学天赋,还有诗人气质,”赵维宗细细眯眼,把他望着,目光柔软,“不过小孟同学,桃花源这种东西是找不到滴,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瞎说,我这不是找着了吗?”孟春水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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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久不见!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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