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来日方长_倾城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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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来日方长

  春江飞鸿没有等到第三天。

  大家都在前线,你的哨兵能看见我营里煮面,我的斥候也能看见你那里打牌,易水寒调动军队瞒不了人。

  第二军的兵力调动和城内的骚动,很快传到春江飞鸿耳朵里,不顾艾尔、纳兰等人的反对,盛怒之下,下令06、07军团追杀奥兰多家族。

  06军团长卡特与第07军团长色雷尔得令下去,点齐兵马正要出战,却见一骑飞驰而来,拦住两人,大声道:“两位将军彻夜出兵,可是要追杀奥兰多一族?”

  色雷尔定睛看去,一位白马将军飞骑而来,马骏,人更非凡,生得甚是高大雄壮,两道浓眉斜插入鬓,一脸刚毅之色,顾盼间神采飞扬,确是人中龙凤、世之良将——正是春江飞鸿长子、流云将军春江冷!

  卡特、色雷尔忙勒住缰绳,答道:“将军别来无恙,我等漏夜出战,正是要追杀反贼残党。”

  春江冷急道:“两位将军敢是不要命了!干达婆人最精伏击,又有易水寒护送,贸然追击,与自杀何异!”

  两人听了,面面相觑,卡特忍不住冷笑道:“我们兄弟是人,易小子也是人,怕他何来?”

  色雷尔不冷不热的说:“将军心急火燎的赶了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嘿嘿!岂非有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卡特接道:“据说流云将军镇守西陲,屡次与易小子交锋,想必经验丰富。色雷尔兄,你说呢?”

  色雷尔接着说:“经验丰富那可真不假!屡战屡败,怕也学到不少教训。”

  卡特哈哈大笑:“那是!那是!自家教训多得用不完,难怪急匆匆得跑来教训我们兄弟,哈哈,流云将军果然急公好义,兄弟佩服、佩服。”两人相视大笑。卡特与色雷尔隶属蟠龙将军古·撒罗麾下,与春江冷不属于同一系统,故而春江冷虽是春江飞鸿亲子,也照样公然顶撞。

  被他俩冷嘲热讽抢白一气,春江冷气得顿足长叹,骂道:“蠢材!蠢材!竖子不足于谋,你们先别走,我这就去找元帅理论!”说罢飞身上马,直趋帅帐。不等侍卫通报,径自闯了进去,见了春江飞鸿,也不行礼,上前嚷道:“阿爹,你老糊涂了么?”帅帐内正开着军事会议,军团长以上的军官全在座,这一嗓子吼出来,众人都目瞪口呆,那春江冷是个急性子,哪里管得了这些,兀自在那里大声指摘父亲的不是,要他立刻下令,放弃追杀干达婆人的军令。

  且不说军令如山,春江飞鸿不能改口,儿子擅闯帅帐,更是让他羞怒难当,换成旁人,早就拉下去斩了,偏偏这莽汉又是他亲儿子,罚又不是,不罚亦不是,气得春江飞鸿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幸亏艾尔见机,不等他发火,忙亲自把春江冷轰了下去,撤回追杀部队一事,更是提也不消提了。

  春江冷还不肯罢休,一把扯住艾尔,急声道:“老叔,我爹这些年不打仗,脑子不中用了,你可不能装傻,赶快帮我劝劝他老人家。”艾尔摇头苦笑道:“哪里劝得动?你就别添乱了!”

  “易水寒诡计多端,此役必定设下埋伏,色雷尔和卡特一个比棒槌多俩耳朵一个比泥菩萨多口气,哪是他的对手?难道就让两个军团白白断送了!”

  “那你还不快去拦住他俩,罗嗦个什么劲儿?!”春江冷如蒙大赦,笑道:“还是老叔你最知我心意,有你这句话,我就不怕掉脑袋了!小侄去也!我爹那头,就全拜托你老人家了。”说罢飞马而去。

  等他赶到营前,哪里还有06、07军团的踪影?卡特、色雷尔早已负气走了。春江冷气得暗骂蠢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回营调集五千骑兵,尾追而去。

  不出春江冷所料,卡特、色雷尔果然中了埋伏。

  刚刚拐进一处山坳,忽听杀声震天,满山遍野的兵士,皆身穿黑盔黑甲,翻江倒海的涌出来,真如地狱门开百鬼夜行,密密匝匝触目惊心。

  此时天色向晚,只听见远处箫声幽幽,狂风旋即席卷而来,乌云遮住星月,山野苍茫,恍若鬼蜮。

  干达婆人至高秘技“妙音无明”在青玉箫的催发下发挥的淋漓尽致,比之最善此道的骨碌布渊亦毫不逊色,帝国军顷刻间失去视力,陷入极度混乱,一排排箭矢破空而来,暴雨般倾泻在他们头上,死伤无数。

  卡特忙下令部队排成圆阵,又与色雷尔的军团合在一处,又下令战鼓、军号齐奏,金铁交鸣之声响彻天地,竟把温妮莎的箫声压了下来,黑暗结界遂慢慢褪去,帝国军也逐渐脱离了混乱,稳住阵脚。

  温妮莎不再施法,与倾城、易水寒汇合一处。山上山下两军对峙,一时间难分胜负,倏忽鼓声大作,06、军团迂回,07军团列队冲锋,山上夜叉军团严阵以待,易水寒一声令下,箭如雨下,咻咻的破空声织成一片悠长刺耳的呻吟,帝国军战士就一排排倒在箭雨下,一团团深色的血渍凸现在夜幕下,涂在裸露出黄褐色肌肤的山坡上,尸体跌倒,金属铠甲相互撞击出铿锵声,竟比死者的呻吟嚎叫更加惊心动魄,种种沙场独有的声、光、色卷在夜风里,升上来,席卷了一切,包裹了一切,天地造化就在这人为的“奇迹”面前自愧不如、黯然失色了!

  温妮莎看的心惊肉跳,悄悄问青雀夫人,“娘啊……若是拖到天亮帝国军还不撤退,我们怕是逃不掉了,对不对?”青雀夫人低声安慰道:“有易少帅在此,哪轮得到我们女人家担心?乖乖看着便是。”

  易水寒苦笑道:“夫人如此抬举在下,水寒怎敢不全力以赴?若要敌军速败,唯有擒贼先檎王,只是……小将一人力所不逮,还要君上并肩作战,方可成功。”

  倾城听罢,豪气顿生,朗声道:“少帅提议正和我意,小迦,马来——”

  小迦牵来龙侍,倾城飞身上马,冲易水寒一笑,沉声道:“少帅,可愿赌个东道?”

  “君上有意,水寒莫敢不从!”易水寒眼中也闪动着兴奋之色,他已经很久不曾如此激动了,倾城的挑战,融化了他冰封多年的好胜心。

  倾城一指侍从手中的火把,说道,“号令一发,小迦即刻把火把投向山下,你我同时飞马下山,你战色雷尔,我取卡特,火把落地之前分别生擒对手,安然返还本阵者算胜,少帅意下如何?”

  “好!君上请了——”易水寒一拱手,亦纵身上马。

  咚、咚、咚——战鼓声中,小迦将火把掷向天空,有如流星逐月,与此同时,两匹骏马闪电般冲下山坡,一黑一红,两柄无坚不摧的利刃刺进帝国军阵营。

  咚、咚、咚——

  第二轮战鼓声中,倾城、易水寒几乎同时冲到帝国军第一阵线面前,把迟到的箭幕甩在身后,卡特、色雷尔大惊失色,忙下令长枪队上前迎敌,倾城、易水寒不为所动,火速切开密集的长枪队阵营,分波破浪,直趋06、07军团帅旗。

  重装近卫团蠢蠢蠕动,护住卡特、色雷尔,全封闭式重装骑士铠把这群百里挑一的壮汉保护的无懈可击,体积也比轻步兵足足大了两圈。当倾城、易水寒突破到他们近前时,涂成血红色的巨型链枷呼啸而来,沉郁的破空声警告他们——那不是人类所能抵抗的攻击!

  链枷击空!目标骤然消失,重步兵们跌跌撞撞的挤成一团。“挡我者死!”巨剑“漆黑守护神”横扫千军,帝国战士只看到一道黑色电光自头上掠过,再回头时,身后血流成河。

  色雷尔目瞪口呆。旁观的他有没看清易水寒究竟是怎样逃出近卫团围攻的,假如他能看见那一瞬的动作,易水寒也就不是“飞天夜叉王”了!

  直到黑衣黑马的夜叉王飙到跟前,色雷尔才惊叫着挥刀抵挡——那还来得及?只见一道黑光贴着头皮扫过,喀嚓一声,帅旗折断,巧之又巧,落在他头上,宛若落入罗网的鱼,色雷尔立时被旗面遮住视线,心中一沉,冷汗淋漓而下,方要挣扎,只觉得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待到恢复视力,已然身在半空,正直直摔向地面,吓得万念皆休,唯有闭目等死。

  “易水寒在此,挡我者死!”长啸一声,易水寒拨转马头,一路势如破竹,顷刻间杀出乱军。巨剑一探,刚巧勾住色雷尔的腰带,加剑肩上,就那样挑着色雷尔,飞马而去。望着他的背影,帝国军兵皆目瞪口呆,不敢再追。

  咚、咚、咚——

  山上擂响了第三轮战鼓。易水寒已经看到自家帅旗,忽听身后蹄声大作,龙侍后来居上,竟追了上来。惊诧之际,易水寒厉声吼道:“君上接招!”挥剑横扫,两株合抱粗的参天古木应声倒下,挡住倾城的去路。

  倾城临危不乱,猛提马缰:“龙侍——跳!”龙侍长嘶一声,腾空纵起,堪堪躲过巨木,先易水寒半步抵达终点,身后轰然之声大作,大地摇晃,尘土飞扬。

  鼓声停止的最后一瞬,两人同时飞上山冈。回头再看,那火把堪堪落地,闪了一闪,幽幽熄灭。

  更远处,月射军营,寒光照铁衣,千里征戎夜孤寒;苍翼城灯火阑珊,长街萧萧,万户掩门扉。

  “君上神勇盖世,水寒佩服!”易水寒翻身下马,抢步迎上倾城,由衷叹服。

  “哪里,易兄才是真功夫,小弟不过是占了马力的便宜!”两人相视一笑,惺惺相惜。色雷尔与卡特面面相觑,垂头丧气。

  主帅被擒,帝国军阵形大乱,第二军趁乱反攻,杀开一条血路,护送干达婆人安然撤离,倾城也带着小迦等人返回从苍翼城,安排受降事宜。

  诀别之际,温妮莎、青雀夫人洒泪相送,约定安顿好族人后,就去帝都找倾城,山高水远,世事无常,将来的事,又有谁能预料的到呢?生离死别人间事,一脉相思,来日方长。

  送走青雀、温妮莎一行,易水寒方要撤军,忽听山下号角大作,涣散的帝国军迅速恢复了秩序,阵形开裂,放出一条通路,近卫团簇拥着一位白马将军来到阵前。原来是春江冷带着援军赶到了。

  “易水寒听着!欺负草包算什么英雄,有胆子下山来,跟爷爷分个胜负!”

  无视春江冷的叫骂,易水寒笑道:“冷兄何必出口伤人,此次事件,本因贵方先行开衅,水寒顾念合战大局,一再委曲求全,无奈卡特与色雷尔两位将军一意孤行,才不得不请了他们过来盘桓,实无歹意,今夜邂逅冷兄,可喜可贺,何不也过来喝一杯?”

  春江冷脸色一变,这才晓得卡特与色雷尔已被生擒,投鼠忌器,只好忍气说道:“水寒老弟,你我各为其主,好意心领,现下实在不宜打扰。还请老弟把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交还兄弟,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易水寒仰天长笑,朗声道:“好说好说,既是冷兄相求,水寒怎敢说个不字,来人呀——还不快给两位将军松绑!”色雷尔与卡特垂头丧气,骑了马,各自下山回归本阵不提。

  向山下遥遥一拱手,易水寒朗声道:“冷兄,此间不是说话之处,他日有缘,再行叙旧,山高路远,一路保重!”说罢拨马下山,引军撤退。

  孔雀历122年8月底,北伐战争结束,乌鸦领战败投降,第二军班师回城,帝国军进驻苍翼城,从新控制了北朱雀地区,至少从表面看来,帝国成了这场战争的大赢家。

  辞别青雀、温妮莎一行后,倾城也回归本阵,他的载誉生还,显然又给此役扮演了不光彩角色的春江飞鸿雪上加霜,他没有参加庆祝和平收复苍翼城的仪式,以此来表达他心中的不满。

  主帅的缺席并没给庆典带来任何阴影,将领、战士、百姓,每个人都尽情享受着硝烟散后重获的和平,庆典仪式盛大而隆重,春江飞鸿不出席,倾城就代表帝国军方在庆典广场做了一场关于战后善后的演说,成功安抚了乌鸦领百姓,他们甚至开始相信此役之后天下太平再无战事。春江飞鸿一人向隅,陪伴他的只有挥之不去的失落感。

  帝国历122年9月,纳兰婉容率凤翔军团留守苍翼城,征战半年的帝国军班师回朝,凯旋仪式,接风洗尘,论功行赏,一应的应酬、俗务完结,倾城决定休长假,同一干兄弟姐妹热热闹闹的团聚,一抒离情。

  太平年月京中无事,索性挂印漫游落凤山脉,只带了小迦一人随行,把那好山好水游个遍,浮生半日闲,快活赛神仙。待到游兴阑珊,回到帝都,万万没料到,迎接他的竟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变故。

  就在倾城离京不久,监察御史、刑部长官春江鹰扬突然上奏弹劾春江飞鸿,列举了治军不利、欺上瞒下、营私舞弊、陷害忠良、诱拐太子、谋杀重臣、欺压百姓、结党营私等等二十条罪状,按律祸首当诛、抄斩九族。一石激起千层浪,帝都朝野哗然,谁都知道这势力更迭的一刻必然会到来,可谁也没想到,它会发生在倾城不在的时候。

  鹰扬郡王隶属贵族派系,自从出仕以来,权势日隆,在有心人的策划、支持下,渐渐取代了春江飞鸿的在本派系中的政治地位,趁北伐之机,春江鹰扬大展手腕,上下其手,内外纵横,笼络了贵族派一系不满春江飞鸿的实权人物,同时也屡次向学宫派示好,博得了普遍的赞誉。

  如今时机成熟,从开始对春江飞鸿发难,就是一整套周密的计划,各种罪名的证据几乎无一遗漏的搜集到手,元老院弹劾案调查会上当面对质,一样样罗列出来,驳得春江飞鸿无话可说。真叫人惊讶,毫无背景可言、出仕不足一年的春江鹰扬,到底哪来得如此强大的力量。背后有人支持的谣言也不胫而走,理所当然的,这个最适合扮演这“幕后支持者”角色的人选无疑是倾城。遗憾的是,倾城对此千真万确一无所知,当他回到帝都,听说自己成了春江鹰扬一系列行动的靠山,错愕之余,不禁摇头苦笑。

  墙倒众人推,春江飞鸿失势,一批望风施舵的中立派也纷纷落井下石,各种弹劾案雪片般的飞来,攻击目标无一例外的指向春江飞鸿及其死党,据元老院知情人士统计,只要弹劾罪状有十分之一成立,春江飞鸿就是连砍一百次脑袋也无以赎罪,然而春江飞鸿毕竟老奸巨猾,一向小心谨慎,不曾落下把柄,诸般罪状皆苦于没有真凭实据,不能坐实。

  就在这时,一个各派势力意料之外的人,纳兰婉容,走进帝都的政治漩涡,成为置春江飞鸿于死地的重要角色。

  纳兰婉容呈上了当初春江飞鸿威胁她进攻苍翼城、以及那两封阵前撤职的文书。这些文件的曝光,无疑给北伐凯旋蒙上了一层不光彩的阴影,春江飞鸿引以为傲的军功,成了他以权谋私排斥异己的铁证。

  贵族派江河日下是悠久漫长的堕落过程,春江飞鸿树倒猢狲散却仅仅一瞬间。等到倾城回来,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千岁王爷大元帅,已经锒铛入狱等候裁决了。

  倾城回来了。春江鹰扬也罢,其他什么人也罢,前期粉墨登场的龙套、先锋、充霸王的猴子们,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都不得不乖乖退居二线,帝都城里的中枢权利机构里不再有他们的发言权,怎么处置春江飞鸿,全看倾城的决定。

  轰轰烈烈的火花没能点燃炸药桶,终归只得了个平平淡淡的收场,红线儿、无痕月夫妇第一个找上门来求情,春江冷连夜求见倾城,时值倾城外出,不遇,遂苦候门外,直至天亮,见到龙之介。一席深谈后,两人惺惺相惜。春江冷后又请龙之介代交手书,愿意代父受刑领死。

  那请命书中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威胁说:假如倾城不同意,他就举兵造反,拼个鱼死网破。这句话被龙之介私下删掉了。

  他知道倾城如果决定帮他,可能是因为怜悯飞鸿一家,也可能出于其它政治上的原因,但决不会是因为屈服于任何人的威胁,春江冷的做法只会适得其反。龙之介很欣赏春江冷,他不希望这条好汉子结下倾城这个冤家,那是自讨苦吃——他父亲就是最好的例子。

  倾城果然上书开脱,请求元老会开院重审春江飞鸿一案,官样辞令无须多说,归根结蒂,春江飞鸿免了死罪,仅被削除世袭俸禄、降级了事。被贬到落凤山东路那出了名的贫瘠之地栖霞领屯田,实际上结束了毕生的政治生命,淡出帝国统治集团。

  出京之日,倾城便衣送行,春江飞鸿拒绝见他,直到儿子带来倾城的话:只想对王爷说三句话。春江飞鸿纳闷了,他到底想说哪三句话?嘲笑?怜悯?拉拢?是吗?不是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见到了倾城,见面一句话,倾城说:“王爷倒了,下一个就是在下。”

  春江飞鸿愣了。

  “笑话!我走楣运,不正趁了你的心愿?”

  倾城的第二句话回答了春江飞鸿的疑问:“我对弹劾案的事情一无所知,王爷相信吗?”

  春江飞鸿又愣了一下,半晌才说:“如果是假话,你来这儿拉拢我,正说明你狼子野心,将来一定会篡夺春江家的江山取而代之;如果是真话,你往后可就要小心了。为了春江家的基业,我宁愿相信是后者。假如日后不如意,别忘了栖霞领,别忘了我春江飞鸿还是那一亩三分地的地头蛇!古之丈夫,三百里而王天下!天生我才必有用,君子自强不息,东山再起,何必十年?!老朽狂言,愿与少君共勉!”这一席话说得豪气干云,倾城不能不被感动。他在尘埃落定的春江飞鸿身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豪情,难怪他能生出春江冷那样的儿子,老头儿骨子里还是有血性的。

  春江飞鸿下野,帝都城恢复了平静,倾城继任帝国枢机左卿,成了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他并不开心,甚至开始怀疑成功。他成了帝国政府的首领,可他却由衷的感到孤独与恐惧,他嗅到自己成了一个巨大阴谋的局外人,他被阴谋者牵着鼻子登上权利顶峰,高出不胜寒,黑暗中有无数双恶意的眸子在窥伺。倾城知道爬得越高摔得越惨,他开始忧虑。

  秋风带来了萧索的气息,也带来了不祥的预兆,他在风中独自沉思,春江飞鸿下野之谜没有得出答案,孤独的况味却自心中升起,催促他去寻找朋友们。

  倾城连夜请来艾尔将军,想就春江飞鸿下野一事听听他的看法,“北伐”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将军进门后剧烈的咳嗽起来,倾城忙请他入座,亲手奉上热茶。

  艾尔将军没有接茶碗,从不在人前炫耀的他轻轻解开大氅,并不脱下,指着胸口告诉倾城:“这里总共埋着四根箭镞,拔一箭,折十年阳寿呵。”边关的朔月,沙场的风霜,四十年的征战在他身上留下四处箭创。

  “年轻时候没把它们当回事,老了,就该还少年欠下的债了。”老将军语重心长的说。

  这话打乱了倾城的心思,一时无语。等他想开口时,艾尔将军仿佛自言自语的说:“君上来帝都差不多也有三年了,可还记得当年的心情?”

  “今是昨非,当年的我已经不在了。”

  艾尔微微一笑,淡淡的说:“君上就快长大了。”

  “究竟还差多少年?”倾城固执的追问。

  艾尔沉吟片刻,突兀的说:“君上今年也有二十一了吧?如此算来,水月郡王也差不多二十六了。你知道吗?一过了二十大关,姑娘、小伙儿就都开始着急了。”

  倾城一笑:“女人急年华,男人急名利,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怎能不急。”艾尔将军不再像往常那样称水月为公主,改口为“郡王”。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倾城想不通。

  艾尔又说:“水月郡王是个好强的姑娘,她要年轻,同时也要功名。”

  倾城叹道:“而且她已经全都得到了,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艾尔摇头道:“我可不这么想,二十六岁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算年轻了,而且她现在毕竟还不是皇帝。”

  倾城徐徐抬头,眼眸由蓝转红,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就算是水月殿下,那皇帝的宝座,也不是想坐就能坐的。”

  “假如有了君上襄助呢?”艾尔上前一步,虎目炯炯凝视着倾城。

  倾城明白,决断的时刻终于到了。“我不会帮水月殿下攻打帝国。”回望艾尔的凝视,倾城坚定的说:“我也不会允许帝国入侵凤凰城。只要叶倾城一天还活着,就要天下太平一天!”

  “好孩子……”艾尔喟然一叹,脸上现出不知是欣慰还是悲辛的笑容。

  “可是,你想要的和平,水月殿下不一定想要啊。”艾尔走后,夜半来访的萧红泪对倾城自以为两全其美的答案提出了怀疑。

  “假如水月殿下一意孤行,又岂是别人能劝得了的?那时候你到底会投向哪方阵营呢?”作为女人,萧红泪说出来的话显然比艾尔更现实,也更不留余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倾城靠坐在藤椅里,身子开起来分外的小,脸颊在灯光下泛着半透明的光晕,漆了一层悒郁的水痕,若有若无。

  “我和水月,就像一对手牵着手来到海滩玩耍的孩童。水月圈出一片平整的沙滩,把大块的石头都丢开,然后让我堆一个城堡,她说,等你堆好了城堡,我就招来潮水,把它带走。我高高兴兴的开始了这件工作,一丝不苟的完成了道道工序,可是,但我完成了城堡,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容忍潮水把它带走了……”

  “决断力。你需要决断力。”听完倾城梦呓般的叙述,萧红泪沉静的提出了见解:“潮水和城堡,你到底更在乎哪一个!”

  倾城低下头,光晕与水痕就漫上了漆黑的发丝,沉吟良久,幽幽一叹,答案随着沉重的叹息落地,成了痛苦的残片。

  他说是“城堡”。

  萧红泪也替他松了口气,双眸闪亮,笑靥如花:“君上放心,不管你做了什么选择,我都将永远站在你这边!”她说这话时是如此虔诚如此庄重,对心情极度恶劣的倾城而言不啻久旱逢甘霖,心中积郁一扫而空,开心的笑道:“有了艾尔将军和姐姐你,我连水月殿下也不怕了!”

  萧红泪闻言微微一笑。

  艾尔和萧红泪的承诺并没能完全治好倾城的心病,春江飞鸿走后第二天,倾城独自来到学宫图书馆,找梵志。

  梵志出仕后当了帝国工程卿,虽是清水衙门,俸禄、地位却也不差,完全可以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他没有,仍窝身在图书馆幽深的地下室里,一如既往。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人人都在变,梵志却不变。

  “梵志,那个测谎机还在吧?”倾城开门见山的问。

  梵志面无表情的点了下头,问:“你想测谁?”倾城欲言又至。良久,叹道:“除了你,我现在对谁也不信任。很想把身边所有人,朋友也好,敌人也罢,全都拉到测谎机面前,看看他们心里到底想什么。”

  梵志说:“你回去罢。测谎机不是懦夫控制傀儡的工具。”

  倾城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知道你会骂我,我来这里,就是想被你教训。我忍不住往邪处想,忍不住把人往坏处想,我怀疑自己置身于阴谋之中,我得自制力败给了龌龊的疑心。”

  梵志面不改色:“我知道你会有这一天——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劝过你不要从政。”

  倾城摇头苦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再回头已百年身。”

  “回去罢。”梵志再次下了逐客令,淡漠的说:“我不能帮你,测谎机测得了别人的心,却不能测你自己的心,你回去好好想想,你到底害怕的是什么?到底在乎的是什么?想通了,就不怕了。”

  倾城点点头,微笑道:“梵志,我喜欢你的话。”梵志脸蓦地红了,转瞬又恢复正常。倾城望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地:“你要小心了,梵志,我‘看’到不祥的绯色云霞在你头上闪动,我猜,你是想女人了……”

  “胡说!我讨厌女人!不准看我!”

  梵志像只受惊的鼠,踉踉跄跄逃离,把自己关在漆黑的一角,冷汗淋漓而下,呼吸急促,心跳如擂鼓,他痛恨这心乱,痛恨倾城刚才那灿烂优雅的微笑,痛恨自己那一闪念的邪念。他想,我本来就不该认识他!他总是让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丑陋与邪欲,尤其后者,那是人世间最肮脏最可怕的心魔啊……

  孔雀历122年十月,秋风带来了远方的客人。

  为了商讨战后利益瓜分事宜,凤凰城派来使者进京谈。这位和谈使者正是而今春江水月的新宠、弄臣春江无瑕。当年的帝国长公主,想破脑袋也料不到有朝一日会代表凤凰城与自己的国家谈判罢。

  北伐胜利了,春江水月不要土地不要金钱只提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要求——只要帝国准许倾城返回凤凰城。

  倾城不知道水月为什么这样做,她想念他,他也想念她,三年来不舍昼夜,时刻思恋,相思无处不在。可为什么是现在?假如一年前、两年前、甚至北伐之前,水月提出现在的要求,倾城会很开心,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水月用战争利益换取倾城的自由,这到底是说明他值得用战争来换取,还是暗示了他的选择将导致战争?不管是哪种结果,他都不喜欢。前者让他联想到“倾国一笑璧”,后者则分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两种隐喻都只能用于女人,水月把他当成女人,倾城没法接受。

  倾城的心情很矛盾。当初与水月诀别,来帝都,不是每日每夜的盼着与她重逢么?他来帝都,为的是什么?所谓学习治国平天下之道,不过是明镜的借口,究其实,不过是一介人质罢了。不正是因为他在帝都,水月才迟迟不肯出兵夺权么?可水月早不接他回去,现在,他这个人质飞黄腾达了,才要他放弃一切工作与地位会凤凰城——到了那里,他又能扮演什么角色呢?

  更何况,水月应该很清楚,倾城留在帝都,对她有利而无弊,为何一意孤行,要用乌鸦领十城之地换他区区一人?他叶倾城当真是璧?抑或水月耐不住相思之苦?笑话。

  归根结蒂,倾城只有得出一个结论——水月此举,不过是故作姿态,以召倾城回去的名义,一来测试他对于帝国当局的重要性,二来则在测试他对水月本人的忠诚度。当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时,倾城便压抑不住心中恼怒——很明显,水月已经不信任他了!

  蒙上“信任”这一功利色彩,感情已经受了伤害,如今连信任也褪了色,倾城很难过。转念一想,他又问自己,是否太多心了?水月毕竟也是个女人,让女人放弃小心眼儿,比让男人戒色更难,以前他总是重视水月王道、霸道的一面,而忽视了她小女人的一面,平心而论,任是哪个女子,把心上人丢在花花世界里不闻不问就能说明他们之间感情坚贞无瑕?

  我是否真的对水月忠诚呢?倾城问自己。三年前,为了能跟她在一起,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生命,可现在,我真的愿意放弃一切荣华富贵理想理念毫无怨言的回到她身边?强烈的反感立时涌了出来,阻止他面对这个尖锐的问题,倾城明白,现在的他已经不可能做到了……

  为什么人越是长大越怕面对选择?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自己?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倾城在自己潜意识中找到了那焦躁的叫嚣——凭什么我非得为了她放弃一切?我又不是她的奴隶!就算我肯放弃一切,她又能给我什么?我,已经不愿意再做春江水月的奴才了,这不公平!

  三年了,天涯海角,物是人非。假如倾城肯在这件事上多花点心思少用点意气,日后的波折很可能就不会发生了。离合悲欢,原是一念间。人世间,最受不起一个“私”字,私心一起,海誓山盟,也就罢了。

  聪明的无瑕很理解倾城的感受,她劝倾城最好先回避一下,假如他不在帝都,就可以成为谈判桌上的筹码,等到谈判结束,她回去再想办法跟水月解释。

  就说她到达帝都的时候,倾城已经不在了,她又不便多耽搁,只好以后再议,再帮他多说几句好话,说明倾城留在帝都的好处,水月一定回心转意,她这个人,一向喜怒无常,前一刻作出的决定,说不定后一刻就废除,这次的事情,也许只是个玩笑。

  倾城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很是受用,便道:“那就多麻烦你啦。正巧,今次为了乌鸦领的事,和玄武人起了一点冲突,元老院决定派人出使夫瑞游牧联盟,我会揽下这件事,去玄武大草原游荡几个月,避避风头。”急病乱投医,连那“此生绝不踏入玄武半步”的誓言也忘记了。

  “那就最好不过了。”无瑕笑道,“小妹还有一件事请兄长援手呢。”

  倾城奇道:“说来听听。”

  无瑕叹道:“离家两年,想不到陛下病得那样重。”

  倾城知道她话里有话,忙问道:“陛下可是又为难你了?”

  苦涩得一笑,无瑕幽幽道:“他要把人家关起来,不准我回凤凰城复命。还说……还说我是卖国贼,是春江家的败类……”说着,眼睛湿了。

  倾城忙安慰道:“陛下那是一时胡涂,你千万莫要当真。”

  “一时胡涂?呵,你看门外那是什么——”

  倾城就势看去,这才发现,门外竟肃立着十几名保镖打扮的男子,想必陛下派来监视无瑕的宫廷侍卫。

  略一沉吟,倾城忽然笑道:“无瑕,这事容易,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出京!”

  “一切拜托大哥了,”无瑕起身斟了两杯茶,柔声道:“一杯凉茶了表心意,今后若是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大哥,还望饶恕小妹。”

  倾城笑道:“自家兄妹,何必见外!”说罢一饮而尽,起身告辞。无瑕凝视着他的背影,目光闪烁不定。沉吟片刻,心事重重的走了。

  无瑕前脚刚走,屏风背后便绕出一白裳少女,小动物般东张西望,确定书房内再无他人,忙来到茶几前,端起倾城方才用的那只茶杯,嗅了嗅,脸色蓦然变得惨白,茶杯失手打翻,黄褐色的茶水渗进桌布,蔓延开来,犹如一条蜿蜒蠕动的妖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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